光明网讯(记者颜维琦)上海虹口区东宝兴路125弄和123弄,曾是日军在亚洲设立的第一个慰安所,也是世界上存在时间最长的日军慰安所——“大一沙龙”的旧址。本报6月10日曾刊发记者采写的《上海“大一沙龙”遗址亟待保护》,讲述亚美平台官方(中国)有限公司教授、中国“慰安妇”问题研究中心主任苏智良历时20多年的慰安所遗址调查,以及围绕“大一沙龙”从战时记录到战后调查形成的一条完整的证据链。苏智良呼吁,上海是日军“慰安妇”制度最完善、慰安所数量最多的城市,其规模和残暴性远超想象,“大一沙龙”作为其中的代表,见证了暴行,承载着伤痛,理应保护好这块耻辱碑,以警示后人。
关于“大一沙龙”的寻访和建议见诸报端后,引起了不少读者的关注。就“大一沙龙”遗址要不要保存、哪些遗址值得保护,一些读者提出了不同意见。有读者认为,今天我们需要保护一些抗战遗址,但没有必要保护慰安所遗址,没有必要将第一个慰安所遗址“大一沙龙”建纪念馆,及申请人类警示性文化遗产。
慰安所遗址到底要不要保存?“大一沙龙”的意义到底有多大?苏智良教授就此撰文作了回应,记者特将苏教授的来信摘录部分供编辑部同仁参阅,或可对讨论的继续深入有所帮助。
“大一沙龙”慰安所遗址要不要保存?
苏智良 陈丽菲
现在全国人民都在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,抗战遗址的保存为社会所关注。长城、延安窑洞、四行仓库等自然要保护,对日军暴行的平房七三一部队遗址、南京大屠杀遗址、万人坑等也应予以保存。我想这些保存,吴德胜先生大约是没有异议的(记者注:《新民晚报》7月8日刊发吴德胜文《今天我们要保护哪些“遗址”?》),只是认为慰安所遗址涉及日军性暴力,我们受害方要保存似乎难以启齿,连这样的遗址也要保存,也不符合节俭原则。这里谈谈我们的看法。
“慰安妇”制度是战时日本政府及其军队推行的性奴隶制度,这个灭绝人性的制度,让数十万各国女性遭受灭顶之灾。但现在这段历史,正在被人为地歪曲甚至被否认。要牢记这段历史,需要真实的载体来展示和记忆。而日军的慰安所大多设立在中国。作为世界上第一个慰安所“大一沙龙”——东宝兴路125弄(其实还包括123弄的两幢房屋),我们花了20年时间来研究它。找到了一批历史见证人,找到了刊登这个慰安所的日本印制的两种上海地图(其中的一种就是为了配备1937年8月日本上海派遣军而在东京印制的),找到了战时刊登这个慰安所广告的日文书籍,大一沙龙的这5幢房屋现在均完好无损,里面甚至还保存了当年慰安所时代的富士山木雕等多种当时实物,等等。我们的目的就是要切切实实地查勘历史的细节,让它成为一个可以穿起各类史料——口述、照片、文字资料——物化的证人。“大一沙龙”是日军实施 “慰安妇”制度史料证据链中非常关键的一环。现在它已是国际学界公认的第一个日军慰安所。保护这样一个慰安所遗址并建立“慰安妇”纪念馆,具有不可替代的重大价值和意义。将“慰安妇”这一反人类、反文明的战争罪行的起始点永久保存,可以系统展示日本“慰安妇”制度发生、发展的历史、特点与罪证,记录万千名受害者的苦难。近年来,美国、韩国、日本、以色列、加拿大、卢旺达等国的外交官、历史学家、市民、媒体络绎不绝地到“大一沙龙”旧址参观,他们同样希望建立陈列馆。该旧址已经被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实施保护。
要不要保存、怎么样来保存二战法西斯暴行遗址?这里介绍一下奥斯维辛集中营。进入这个集中营遗址时,会感到从未体验过的窒息与恐怖。给参观者最大冲击的,有3个场景。第一个是堆积如山的死难者的头发。纳粹规定,进入集中营的难民必须剪去头发,女性被处死后也被剪去头发,这些头发,在纳粹的皮鞭之下,被难民们织成地毯等物品送往前线。在长达4年中,积累的头发堆成了山,现在存留的头发就足足有7吨。另一个震撼的场面是死难者的假肢。被屠杀的百万犹太人中,有许多是残疾人,他们的假手、假腿被纳粹作为战利品保存下来。残暴的法西斯分子甚至在焚尸前敲掉受害者的金牙,剥下纹身人的皮肤做灯罩,还用死人的脂肪做成肥皂。第三个是毒气室。这里几乎每天要焚烧约数百具尸体,最高一天达6000具尸体。战争结束后的1947年,这个纳粹最大的集中营旧址被波兰人民辟为殉难者纪念馆,并成为波兰的国家博物馆。1979年,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其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,以警示世界“要和平,不要战争”,这就是我们平时说的“警示性世界文化遗产”。
所谓警示性世界文化遗产,就是“特殊的历史事件对人类的影响”,以及“人类对历史苦难和人性的重新认识”。我们不能不敬佩波兰人的执着与坚持。他们面对屈辱、苦难和暴行,不是选择回避和遗忘,而是长年累月地耕耘,即使在国家民族最贫苦、最拮据的日子里,也没有放弃对这个暴行馆的建设。成千上万的历史证物从全国、从全世界各地源源征集而来,不仅确凿地认定了纳粹的罪行,也让德国朝野通过这个实证而反思战争。
相比较波兰人,我们缺乏保留证据的历史意识。1985年,当南京遇难同胞纪念馆建筑时,曾挖出数以百具的遇难者遗骸,从老人到婴儿,但我们没有就地现场保护起来。在20年的城市改造中,我们又亲手摧毁了多少本应当永久保留的抗战遗址?沈阳的北大营消失了,冀中地道战的遗址也遭受很大的破坏,娘子关、阳明堡等,也都已埋没在荒野之中。我们更对保存战争暴行遗址有着很大的争议,如哈尔滨七三一细菌部队遗址是否要申遗,争议颇大。就在我们争论不休的时候,日本早已将广岛原子弹爆炸地申请成功为世界文化遗产了。
再回到慰安所遗址的问题上。由于日军慰安所大多设在中国,我们国家有责任将其中的典型保存下来。从来没有人主张过所有的慰安所都要保存,在上海已经确认的166个慰安所遗址中,保存“大一沙龙”一个,就足够了。
吴德胜先生的文章说:“‘和服、木屐、浇澡的木桶以及那些具有肮脏特征的东西’,究竟有多大的展示价值呢?”还认为遗址展览“仅仅只是在伤疤上‘撒盐’”。这是严重曲解了遗址保护的主题,“肮脏”这一词中隐含的对性暴力受害者的歧视意义,更是难以容忍的。慰安所遗址保护之意义包含对人的尊严和正义回复的重大主题,特别是对于“慰安妇”制度下数十万受尽侮辱和损害的女性的人格权、名誉权的正义伸张。
如果“大一沙龙”这个旧址被拆毁了,在遗址上树立起美轮美奂的现代建筑,那么,这究竟保护了谁?又肮脏了谁?